01
(资料图片)
“一条大河波浪宽,风吹稻花香两岸。”歌中的“一条大河”究竟何所指,众说纷纭。我下意识地把它想象成流淌千年的大运河。
大运河就在我身边。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说,我就生长在运河边。那个地方叫宝庆桥,原是杭州湖墅的一座小石桥,上世纪末道路拓宽,宝庆桥桥身埋入地下,不复存在。不过查阅古籍,你会发现,乾隆六下江南,宝庆桥作为五次接驾的御码头,曾经烜赫一时。
宿迁,龙王庙古行宫
溯运河北上数百公里,在中运河宿迁段,也有一座乾隆五次驻跸的龙王庙行宫。在皇帝和后妃就寝的院落里,有柏、柿、桐、椿、槐、杨六树,讨的是“百世同春”“百世怀杨”的好彩。而古树铭牌告诉我,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柏树已有1200岁高龄。
1200岁的古柏树
怎么可能呢?1200年前,正是安史之乱后,受各地节度使宰制,国家面临分崩离析的晚唐。但靠着江南的富庶,大唐帝国仍能支撑一段时间。江南的稻米,正是通过大运河,源源不断给长安输送着新鲜血液。
“运河通,则国运兴;运河塞,则国运衰。”这是半个世纪前,历史学家全汉昇对唐代的精辟论断。整个隋唐,政局以北方为重,但经济中心,特别是粮食的供应,完全倚赖于南方。其间,大运河起到了漕运的主干作用。
当初,唐玄宗整顿运河漕运、仓储,使江南栗米可直抵长安,漕运量翻了十倍,关中得以再次富庶天下。大唐迎来了繁盛的开元盛世,大运河“绣口一吐,便是半个盛唐”。
乾隆下江南图
到唐末,运河河道断绝,中央政府得不到江南的物资供应,连士兵的衣粮都无法筹措,帝国的崩溃也就在须臾之间了。
一千年后,乾隆六下江南,不纯然是游山玩水,更像视察关系到王朝兴衰的运河漕运。悠悠运河,从来不独是如画的风景,更是一个民族行走于水上的历史踪迹。
02
水,有踪迹吗?运河的涛声,应答着;漾起的波纹,指引着。而人,试图在历史的长河中,寻找运河乃至华夏的文明密码。
2023 年4月,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举办的“行走大江大河,书写水韵书香”百名文化记者采风活动来到江苏。我们一路北上,追随大运河的脚步,在镇江、扬州、淮安、宿迁四地采风。
镇江,谏壁船闸
一般认为,人工的总是逊于天然。但大运河,这条伟大的河流确实是人力所为。9年前,世界遗产委员会对它的定义和评价是:“中国大运河是世界上最长、最古老的人工水道,也是工业革命前规模最大、范围最广的工程项目。它促进了中国南北物资的交流和领土的统一管辖,反映出中国人民高超的智慧、决心和勇气,以及东方文明在水利技术和管理能力方面的杰出成就。”
需要指出的是,中国大运河并非单一河流,而是数条不同时期人工河道的总称。
这要从2500年前说起。公元前486年,“春秋五霸”之一的吴王夫差开凿邗沟,一举贯通淮河、长江。他想争霸中原,在当时的条件下,要大规模地运送人员、物资,最高效便捷的方式就是水运。
到战国,梁惠王同样为了霸业,开凿了黄河、淮河之间的鸿沟。鸿沟还成为后世楚汉之争的分界线。
到隋代,先有隋文帝重修邗沟,再有隋炀帝倾举国之力开凿大运河。
隋炀帝杨广画像
隋唐大运河全长2700公里,它不遵循江河东流入海的自然规律,而是灵捷地将自然河道和前人开凿的人工运河相连接,成为通达中国南北的黄金主道。这是相当有想象力的做法。
但开挖人工河道,并非君主一拍脑袋就能完成。隋唐大运河的贯通,要归功于杰出的工程专家宇文恺。
需要承认的是,无论吴王夫差,还是隋炀帝杨广,开凿运河都不是为了个人享受。历史学家黄仁宇在《明代的漕运》一书中说,隋炀帝修建大运河是为了“建立一个更伟大的帝国”。
两位雄心勃勃的君王都出师未捷身先死,一个被卧薪尝胆的越国打败,一个被叛乱的将士所杀。
吴王夫差画像
唐代诗人皮日休在《汴河怀古》中替隋炀帝说了句“公道话”:“尽道隋亡为此河,至今千里赖通波。若无水殿龙舟事,共禹论功不较多。”修建大运河对隋代百姓是“不胜其害”,但对唐代百姓以及后世,却是“不胜其利”。
历史,有时候就是这么兜兜转转。一位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,既要看动机,也要查验结果。
2013年,隋炀帝杨广的墓葬在扬州曹庄被发现,遗骸不知去向,一代帝王仅剩两颗牙齿。如今在扬州的中国大运河博物馆里,人们可以反复观看在循环播放的隋炀帝墓考古纪实,平静地走近遥远而真实的历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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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元代,大运河迎来了黄金时代。
在水利工程专家郭守敬的主持下,运河截弯取直,形成贯通南北、全长1794公里的京杭大运河,比经洛阳的隋唐大运河缩短了900多公里。
但大运河就像一把需要精心呵护的乐器,要时时面对泥沙淤积的险情,进行修补疏浚。
在宿迁的运河湾公园,矗立着一位古代官员的塑像。这里也因他命名,叫“靳辅广场”。
宿迁,靳辅广场
靳辅是谁?他是清代的治河名臣,没有他就没有康乾盛世。靳辅先后在黄河北岸开凿了皂河、张庄运河、中河,终于在1688年使运河和黄河分家,不再受黄河之害。
靳辅治河功绩显著,却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。他被人弹劾,遭到罢免。四年后,康熙查明真相,再次任命靳辅,可他已经心力交瘁,到任半年即去世。
靳辅累死后,康熙特批谥号“文襄”,这在封建王朝算是顶级荣誉。
靳辅画像
宿迁人民纪念靳辅,是有原因的。
宿迁是唯一拥有隋唐通济渠、元代黄河故道、清代中运河三个不同历史时期主航道的城市。亏得靳辅治水有方,古老的大运河得以从宿迁境内安然穿过,全长112公里。
到乾隆六下江南时,这里已被赞为“第一江山春好处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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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杭大运河贯通后,中国文化中心实现了西北向东南的转移。
明清进士,江浙为最。这里就有运河的功劳。每到大比之年,全国各地的考生都往京城赶考。来自江南的士子乘着打有“奉旨赶考”字样小旗帜的船只,沿着运河北上。比起步行、骑骡马、坐轿,水运无疑是较为舒适的出行方式。
2008年9月,淮安被授予“中国运河之都”称号。在淮安,有一座2500年的河下古镇。镇上保存了一座明代状元府,主人叫沈坤。沈坤是淮安历史上第一位状元。嘉靖二十年,他考中298名进士的首名,高中状元。那年,沈坤才35岁。
沈坤画像
在状元府不远的地方,是《西游记》作者吴承恩的故居。沈坤和吴承恩,竟是总角好友。
嘉靖三十九年,沈坤被冤杀在狱中。现在有人说《西游记》就是吴承恩写给亡友的,甚至说沈坤就是取真经的唐僧。
但沈坤一生中最大的业绩不是读书做官,而是上马杀贼。
今天看来,淮安是内陆城市,但在明代,这里曾深受倭寇之患。嘉靖三十六年,沈坤变卖家产,招募乡兵千余人,亲自操练,人称“状元兵”。因抗倭有功,沈坤也被民间称为“武状元”。
他一位文臣,却能拿起刀枪抗倭。我倒觉得,他更像具有反抗精神和十八般武艺的孙悟空。也许吴承恩对老友的纪念,意在于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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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去世的华裔人文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:“对中心的追捧非常普遍。每个地方的人都倾向于认为自己的家乡是世界的中心。”
宿迁,是西楚霸王项羽的故乡。他出生之地,有个古典的名字:梧桐巷。
项羽雕像
传说项羽16岁离乡时,亲手种下一棵槐树,寓意“怀乡”。而今,这棵距今2200余年的槐树犹在,名列江苏省十大古木榜首。
怀乡或者说乡愁,是解开项羽悲剧命运的密码。项羽故里的历代碑林中,有一首已故经济学家厉以宁题写的《七绝》:“楚汉鸿沟终有信,乌江遇旧岂无情。人间唯重情和义,正邪是非后世评。”
项羽手植槐树
同样的乡愁出现在少小离家的周恩来身上。1914年10月,在天津南开学校读书的周恩来,在会刊上发表散文《射阳忆旧》:“淮阴古之名郡,扼江北之要冲,清时海禁未开,南省人士北上所必经之孔道也。生于斯,长于斯,渐习为淮人;耳所闻,目所见,亦无非淮事。”
好一个“生于斯,长于斯”“耳所闻,目所见”,字里行间流露出十六岁少年浓郁得化不开的乡梓之情。
1898年出生的散文家朱自清是扬州人(他正好和周恩来同年),他在文章中宣称:“扬州人在上海被称为江北佬,这名字总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”,“我也是一个江北佬,一大堆扬州口音就是招牌”,“我家跟扬州的关系,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‘生于斯,死于斯,歌哭于斯’了”。
这不是一般的乡土情怀,而是对淮扬故地的自豪和眷恋。
运河水道商旅如云,车毂鳞集船行不绝。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”“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”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,扬州就是文学中的巴黎,是唐朝的花都。
我们也别忘了,明清时期通俗小说代表,冯梦龙的《三言二拍》、施耐庵的《水浒传》、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等都取材于淮扬之间。
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》的高潮,就发生在“京口瓜洲一水间”的扬州瓜州渡。
黛玉别父进京,虽然没有明写,但那条从扬州到京城的水路,显然就是京杭大运河。
《水浒传》最初的传播途径就是运河边的茶楼和漕运码头,在不同说书人的共同传播下,成为大众熟知的名著。
无论大运河带来了多少商业的繁华,造就了多少富庶的城市,如果透过现象看本质,我们更在意的是,大河和平原的交融,让这里的风土更具有多样性和包容性,让这里的人民更具有融合和适应能力。
扬州,中国大运河博物馆
时至今日,大运河不再承担漕运、盐运的重任,但仍赓续着华夏的水运文明。
镇江京口区的谏壁船闸,地处长江与京杭运河两条黄金水道的“十字”交汇口。这是苏南运河上唯一直通长江的复线船闸,常年有13省的船舶通过。这也是一条重要的水上高速公路,连续十年船舶通过量超亿吨。
镇江,谏壁船闸
我记忆深刻的,是运河船家安置在船头的那盆金灿灿的油菜花;是日落未息的洪泽湖大堤上,人和自然带着光晕的剪影;是在镇江疾走,由手机导航指引,快步走向“苏古斋”书店,马上就要邂逅赛珍珠纪念馆的兴奋;是夜晚的西津渡,游人攒动,我几乎被裹挟着,敲着手机改稿,一边迈开双腿,就能前行;是金山寺的法海洞里真的供着一尊唐朝和尚的塑像,那个被嘲笑多年的管闲事和尚,在历史上是一位得道高僧……像细小散开、垂落至肩的枝叶,这些记忆如南京街头膂力惊人的悬铃木,影像鲜艳。
淮安,洪泽湖大堤
在我的城市,每到新年就有一项颇受瞩目的节日活动,“走运”。这预示着一年的好彩头。相信这样的习俗,在别的运河城市也有,并各自精彩。
千百年来,我们被运河的水喂养着,浸泡着,滋润着。大运河不仅是两岸人民共同的乡土,共同的乡愁。也是奔赴美好生活的物质途径和精神纽带。它是一条故乡的河流,它是通向远方的河流,也是一场包罗万象、潜滋暗长的流动的盛宴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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